2014年1月28日 星期二

1989


鬼。北風。1989

2014年1月20日 16:31
姚人多在一篇文章裡提到:「1987年他喊『台灣獨立』時,我還是一個正在準備大學聯考的高三學生;1989年他死的時候,我大學二年級,跟在長長的人龍後面送他最後一程。我必須坦率說,對於他的苦難與堅持,當時的我只有一絲絲模模糊糊的瞭解。」

時光易位,現在的我們回頭去看1989,似乎也只有一絲絲模模糊糊的瞭解。

那麼,1989年是什麼樣的年代?

那 一年我剛進入海邊高中,隔年(1990年)三月發生野百合學運,海邊高中的河南籍校長把全校師生召集起來,在升旗台前面用濃重的鄉音訓話一個小時,告訴我 們不要跟這些大學生一樣,上了大學就開始製造社會動盪,破壞國家安定。那時候老三台和中廣的新聞播報員最常說的話就是:「社會解紐」、「民主亂象」。這位 以清廉自居的校長說的話,基本上也差不多就是這個調性。

學生們在台下靜默地聽,沒有任何反應。只有海邊的北風呼呼吹 過防風林。每個人心裡沒有解紐,卻只有壓抑不住的青春「亂象」。政治,似乎仍然是約定俗成的禁忌,但又非全然不可說,很多事情都開始被質疑、挑戰。例如, 有一位同學的叔叔是環保聯盟的成員,來自山邊小鎮的他一天到晚在班上宣揚台獨理念,大家視他為異端。但仍然有很大一批高中生在唸金庸,想著大漠英雄、天龍 八部、苗女放蠱等等發生在大中國版圖上的幻想。(朱家姊妹和胡蘭成的三三,仍是那時文壇的正朔。張大春的將軍圖、四喜憂國也才剛出版沒幾年。)

隔 年,因為萬年國代下台了,國大代表終於要選第二屆了。海邊高中的滇緬華僑三民主義老師出來競選國大代表,一堆高中男生跟著宣傳車在中山路中正路中華路歡呼 遊行,他主張「中國國民黨應該堅持實施五權憲法」,只要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能過落實,四萬萬同胞就能夠同享幸福。很多年以後這些高中生才知道,原來這位口 音像是摻了孜然的老師,是軍系代表。

小鎮的街戶還是像王禎和小說〈鬼、北風和人〉的北濱街一樣,灰樸樸,緊閉著。不 管山風海雨怎麼吹怎麼下,更生日報照樣每天貼在看板上(還是有老伯伯站著看完落落長的社論「道統與法統」),溝仔尾的妓女戶和張愛玲來的時候一樣,照常每 天夸拉夸拉開門見客。居民關心的只是垃圾掩埋場的地點,抽水站是不是蓋好了,公園旁邊的殯儀館什麼時候搬遷。鄭南榕?不過就是個報載的暴徒而已。 但,1989年是什麼樣的年代呢?

那年2月波蘭團結工聯和波共展開圓桌會談,6月展開民主選舉,接著匈牙利,接著東 德、保加利亞、捷克、羅馬尼亞,整個東歐像是換了新裝一樣,全面展開民主化。當時,小鎮居民最常收聽的中廣新聞網,每天幾乎都有令人驚訝的世局變化,但最 扣人心弦的還是對岸正在發聲的學生民主運動。6月4日,如眾人所知,坦克車壓過廣場。小鎮的中學生都被動員起來唱歌,演講,歌頌對岸的大學生。學運領袖們 逃到哪裡,在哪裡露臉,在哪裡被捕,比4月7日鄭南榕自焚而死的新聞還要更吸引大家的注意。

1989年4月7日,李 登輝已經繼位一年又三個月了,國安會秘書長是蔣緯國,行政院院長是俞國華,接著是李煥。當天帶隊攻堅的中山分局刑事隊長是後來的警大校長侯友宜。最近有人 要侯友宜出來交代一下,我倒是很好奇,怎麼沒有人去問問李登輝?當時他的態度是什麼呢?還是說,正忙著和宋楚瑜一起鬥垮國民黨大老?

現 在去追想1989年以及那個時代,大概也是個歷史的偶然。有些人說是對鄭南榕的造神、神格化。是,造神或神格化都不必要,但如果只是嘗試把那個時代勾勒得 更清楚,而不只是國民黨中常委辦的媒體長期以來灌輸人民的「社會解紐、民主亂象」?到底1989年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?

那 個時代的基本架構是什麼?是被誰設定的?怎麼設定的?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?是誰讓鄭南榕必須喊出「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」?是什麼樣的驅動力,讓他選擇走上 絕路?我們的思考也許不一定要集中在單純「個人」身上,就像Albie Sachs和許多參與南非民主化運動的自由鬥士們說過,曼德拉不是神,也不應該是神,他就是個人,他是千百萬眾人當中的一個人,一個代表而已。但是,這些 人到底在反抗什麼?台灣社會從來不思考,因為我們已經被豁稀泥式的「各表」給虛無化了。「各表」就是各說各話,沒有真的要去理解什麼,沒有真的想要成為一 個社會的真誠努力。催眠大多數的台灣人:你們沒有共同的歷史,你們只有各自表述的、無法形成共識的矛盾。

1989年的眾人,現在多半也都還存在著,請問你們沒有共同的1989年嗎?你們1989年還生活在不同的島嶼上嗎?相對化,進而虛無化,是台灣民主發展過程中最具傷害性的論述。而這種發展帶來的長遠傷害,是我們正在承受的。

很 多時候,我總會想起1989年那個灰樸樸的小鎮,街道上的中學生們擁護著他們的三民主義老師,廣播裡面的「東歐變天、蘇聯解體」,「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 見」,家家戶戶電視螢幕上的天眼、五燈獎、連環砲、來電五十,股市狂飆、臺灣錢淹腳目。但就在這個時間軸的另外一面(如果以錄音帶卡匣來比喻的話,就是B 面),台灣人追求民主的故事,慢慢地被扭轉成「撕裂族群」、「藍綠對立」等等狹隘的敘述,然後漸漸的凝結不動。大多數的島民,只生活在A面的時間,而B面 當作不存在的,鬼。把反抗威權黨國體制,當成是鬼話連篇。這或許是歷史給台灣民主帶來最大的嘲諷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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